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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年3月18日 星期四

陶傑 坐看雲起時: 悼一位真左派

壹週刊 2010年03月18日

工黨前領袖傅特( Michael Foot)高齡逝世,享壽九十六歲,在英國引起一陣哄動。傅特是一位硬腰骨的真左派。雖然「左派」兩個字,無論古今中外,往好處說,是一批理想主義者和熱血分子,但在科學上是愚昧的同義詞。然而,傅特逝世,大政治家戴卓爾夫人也發表聲明:「他是一個很有原則的人,也是一位傑出的議會家。」

「傑出的議會家」,是很恰當的讚頌。議會家 Parliamentarian,而不是議員( MP)——選舉勝利,進身國會,可以做幾十年庸碌無為的後座議員,但傅特雖然從來沒有當過權,口才卓越,堅持幾十年人權和自由的理想,卻擁有比議員更大的影響力。雖然他的政見,像提倡全民社會主義福利,認為西方在冷戰時期應該解除核武器,懼怕蘇聯,以為這樣就能「感動」北極熊一起追求和平,外交政見尤為幼稚。但在國內,他提倡平等,身體力行,不貪污,不受賄,一生清寒,拿着一根手杖,放着小狗,在倫敦居所外的哈姆斯特草園孤獨散步的形象,早已成為民主的人文風景。傅特是左派記者出身,三十年代參加過自由知識分子論政的「費邊社」,那時候,崇拜蘇聯,在英國是一陣流行的豬流感,連哲學家羅素也不例外。羅素是知識分子的偶像,看見美國在日本投擲了兩顆原子彈,然後蘇聯相繼擁有核武器,嚇死了,力倡西方解除核武裝,希望以理性的善意換取蘇聯的感動和諒解。

羅素的影響太大了,傅特是羅素思想的傳人。工黨六七十年代,外則親蘇,內則主張開庫房派錢、向中產階級加稅,卻又嚇怕了性好中庸的英國選民,在執政的現實下左搖右擺。七十年代,工黨首相威爾遜兩度當選,後神秘落台,據說是內閣遭蘇共滲透,美國中情局發覺了。傅特是工黨內部的左翼,自命威爾遜的繼承人。即使工黨,也人才濟濟,傅特還是一位文學批評家,他喜歡拜倫和浪漫主義詩歌,就像早年的共產黨人情迷普希金,傅特太左了,上台執政,此生絕不可能。如果他生在第三世界,早就以異見分子之身下獄,好在他是英國公民,政見受一個高尚的制度保障,生榮死哀,這是人和畜生的分別。八十年代,戴卓爾夫人是首相,姿態是鷹派,傅特在國會的另一邊,以左派理想主義者自居。兩人都有出眾的口才,在國會辯論,一正一邪(視乎閣下的立場來標籤),對立尖銳,唇槍舌劍,火花四濺,簡直是長篇的舞台劇。八十年代,本人躬逢其盛,在英國生活,時時身在國會的新聞席,領教兩大演說家的交鋒。「五嶽歸來不看山,黃山歸來不看嶽」,在英國看過世界第一流的政治家辯論,就像在日本帝國酒店餐廳,吃過上等的和牛,回到香港聽見一伙三等精英的垃圾口水戰,又怎會看得入眼?就像美食家一樣,第一流的政論家,一要見識,二要懂得分辨佳餚和劣菜,要崇優,三要對垃圾食品無情炮轟,不給面子。沒有辦法,浸過兩年鹹水,就像在美國吃過第一流的牛扒,回來香港的茶餐廳,面對充牛扒的袋鼠肉,自然要拍桌子叫經理,這是美食家一絲不苟的專業態度。

傅特一生人的政見方向都錯了,但老朽凋謝,不論生前有多少政敵,大家對他交口讚譽,這是可貴的民主精神。「我不同意你的話,但我誓死捍衞你說出你的意見的權利。」戴卓爾夫人從心底裡看不起傅特,覺得此君書讀得愈多愈蠢,但也敬仰他的不屈和執着。傅特終身不貪財,不好色,婚姻生活正常,老婆還是英國女權歷史的學者(這種女人怎樣娶得下手?我絕對無法理解,但人各有所好,自也應當尊重),可稱為英國的司徒華。傅特選首相,挑戰戴卓爾,在一九八三年,那時他年近七十,來到我讀書的大學拉票演講。老頭子形象貧寒,一頭半禿的白髮在風中飄揚,一副黑框深度近視眼鏡,一件舊絨單吊西,即使在電腦網絡前的時代,遍地都是電視攝影機,這種形象,形同政治自殺。但傅特從來沒有進入過電子世代的做騷風氣,他講話聲如洪鐘,激情瀰漫,雖六、七十歲,其浪漫的追求仍如二十齡許的少年,外貌與性格不相襯,甚令人欣賞。我們聽了他的演講,跟着他到學生會的酒吧座談,他一反激昂的姿態,談笑風生,令人傾倒。許多中國人,二十多歲已是小老頭,活到四十歲,就已經滑頭模糊,全無稜角,只懂得在權貴面前點頭哈腰,這種性格土壤,不會產生真正的民主。

傅特講話,煽動力甚強,每一句的末兩三隻字向上飛揚,掀動觀眾情緒,自然引發滿場掌聲。即使不同意他的政見,聽他一場演說,有如看見詩人雪萊在你面前吟誦一次《西風頌》,有洗滌靈魂之神效。當然往理性深想一層,下一秒鐘你就會發覺他的膚淺:單方面解除核武裝,討好蘇聯,是與虎謀皮。傅特以英國文化之心,度東方獨裁之腹,大錯特錯,印度聖雄甘地,可以堅持不抵抗的基督教精神,驅逐英國的殖民主義者,但英國是君子的國度,而蘇聯,卻是流氓之故鄉。如此政綱,大選當然一敗塗地。英國選民雖然不滿戴卓爾削減社會福利,但一聽到傅特的言論,心中恐慌。傅特在下議院發表過長達二十分鐘的演講,批判戴卓爾夫人對蘇聯強硬,主張核撤軍,這篇演說,像列寧再世,再雄辯滔滔也無濟於事,被稱為「史上最著名的自殺式演講」。傅特選首相,以議會史上罕見低票數大敗。明知必敗,卻也一往直前,傅特不管,只忠於自己的信仰,終究是一位光明磊落的君子。

民主社會需要這種人。不一定要投票給他,但總要有人在理想的高地,暮鼓晨鐘,時時發出人性善良的警告,令資本主義不要自我縱容。傅特太左,把工黨內的中庸勢力嚇跑。一九八一年,前外相歐文、元老曾健時、女強人威廉士夫人,連同一個叫羅渣士的骨幹,眼看不對勁,宣布退黨,自稱四人幫,另組社會民主黨。此一黨內分裂,更削弱了工黨,把一大堆選票分拆出來,令戴卓爾夫人坐收漁利。最後,社會民主黨卻又勢孤力單,與萎縮了幾十年的自由黨合併,搞得不三不四,一直未能振興。傅特是貝理雅的師傅,當年他推許貝理雅,指他是最可靠的接班人。傅特反核武器,貝理雅也在背面幫腔,就像年輕時的李登輝跟在蔣經國身後。傅特輸了大選,黯然讓位,工黨還經歷過兩任領袖:一個叫金諾克,大選再輸一次;另一個叫史密夫,向右修正一點,可惜心臟病發暴斃。輪到貝理雅繼任,他知道工黨不可以再抱殘走傅特的左派道路,把工黨向市場經濟和親美的方向猛力扭轉,一方面也是為自己過去親蘇的劣績洗底。戴卓爾夫人拍掌叫好,傅特更加沉默了,他親眼看着自己的信仰老來被歷史的潮流埋葬,滋味不好受,但看得開,深居簡出,瞎了一隻眼睛,閒來著書為樂。傅特逝世,真正是結束了一個世代:雍雅、善良、風度、傾倒眾生的口才。好在他當不了首相,否則必是世界的災難,但在一個美好的世界,有這種人在荒野同行,會令人覺得不枉此生。他佝僂的背影,揮動的手杖,他的小狗,一地草香和漫天星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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